杨朱及其思想主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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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时间:2025-10-15 07:42

​​杨朱,即《庄子》中的“阳子”、“阳子居”,《吕氏春秋》中的“阳生”,《淮南子》中的“杨子”。杨朱是先秦文献中提及最多的道家人物之一,他的一些思想,在当时很有影响。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曾说“杨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,天下之言,不归杨,则归墨。杨氏为我,是无君也;墨氏兼爱,是无父也;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!”可见他的影响之大。值得惋惜的是,杨朱这些在当时曾经“盈天下”的理论学说,连一个字也没有保留下来。他的著作都失散了,或者也有可能被后世的儒家销毁了。我们现在所能了解到的杨朱的思想,主要是从后人的转述中,包括论敌的批判中获得的。在中国伦理思想史上,杨朱的思想有着深远的影响,从某种意义上说,他的思想是道家思想的重要渊源之一。

关于杨朱的生平事迹,我们知道得很少。《孟子》一书,并没有说到他的生平。《韩非子》中虽记述杨朱、杨布的故事,但不能说明他的生平。《韩非子·说林下》记载:

​​杨朱之弟杨布,衣素衣而出,天雨,解素衣,衣缁衣而返,其狗不知而吠之。杨布怒,将击也。杨朱曰:子毋击也,子亦犹是。曩者使女狗白而往,黑而来,子岂能毋怪哉?

又《庄子》一书中的《应帝王》、《寓言》篇曾说明阳子居问学于老子,且自称弟子。可能就是指杨朱,但外杂篇是否属实,尚是一个问题。刘向在《说苑》中,也曾提到杨朱,但因为没有先秦典籍可以佐证,也不能作为历史根据。因此,对杨朱生活的年代,还不能有确实的论断。《淮南子·氾论训》中说:“兼爱尚贤,右鬼非命,墨子之所立也,而杨子非之。全性保真,不以物累形,杨子之所立也,而孟子非之。”从这里可以推断,杨朱当在墨子(约公元前475—前390)之后,孟子(约公元前371—前289)之前,即活动于公元前4世纪,较古希腊的伊壁鸠鲁略早一些,大抵与亚里士多德同时。

杨朱的思想主要见于《列子·杨朱篇》,其次分别载于《孟子》、《荀子》、《庄子》、《韩非子》、《吕氏春秋》、《淮南子》及《说苑》诸书中。或以为《庄子·应帝王》和《庄子·寓言》中的“阳子居”,《孟子·尽心》《韩非子·说林》中的“杨子”,《庄子·山木》中的“阳子”,都是指杨朱这个人。古代“阳”(陽)、“杨”(楊)通假。“杨朱”与“阳子居”盖音近而转之故,类似“荀卿”与“孙卿”之转。因而,认为阳子居、阳子是杨朱也颇可信。

​关于杨朱与老子的关系问题,学术界争论较大,分歧非常明显。按传统的观点,杨朱是老子的学生,现代学者则有人认为他是老子的思想前驱,或者是一个独立学派的开创者。但是,杨朱为老子弟子是有明确记载的,我们也不能轻易否认其真实性。《庄子·应帝王》载:“阳子居见老聃,曰:‘有人于此,向疾强梁,物彻疏明,学道不倦,如是者可比明王乎?’老聃曰:‘是于圣人也,胥易技系,劳形怵心者也。且也虎豹之文来田,猨狙之便执犛之狗来藉。如是者可比明王乎?’阳子居蹴然曰:‘敢问明王之治?’老聃曰:‘明王之治,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,化贷万物而民弗恃,有莫举名,使物自喜,立乎不恻而游于无有者也。’”《庄子·寓言》又载:“阳子居南之沛,老聃西游于秦,邀于郊,至于梁而遇老子。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:‘始以汝为可教,今不可也。’阳子居不答。至舍,进盥濑巾栉,脱屦户外,膝行而前,曰:‘向者弟子欲请夫子,夫子行不闲,是以不敢。今闲矣,请问其故。’老子曰:‘而睢睢盱盱,而谁与居?大白若辱,盛德若不足。’阳子居蹴然变容曰:‘敬闻命矣!’其往也,舍者迎将其家,公执席,妻执巾栉,舍者避席,炀者避灶。其反也,舍者与之争席矣。”这两段文字清楚地表明了老子与杨朱的师徒关系。

​杨朱善辩,这在《庄子·骈拇》和《庄子·徐无鬼》两处都有记述,所以他在当时的名气很大,盛极一时。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载:“圣王不作,诸侯放恣,处士横议。杨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,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。……杨、墨之道不怠,孔子之道不著。……能言距杨、墨者,圣人之徒也。”《孟子·尽心下》又载:“逃墨必归于杨,逃杨必归于儒。”杨朱的学说同墨家和儒家三分天下,甚至将儒家的气焰给盖了下去,足见杨朱影响之大。

​杨朱一派的思想体系是“为我主义”,他反对墨子的“兼爱”,主张“贵己”“重生”。《吕氏春秋·审分览·不二》云:“阳生贵己。”高诱注曰:“轻天下而已。孟子曰:阳子拔体一毛以利天下,弗为也。”“贵己”也就是“为我”。即重视个人生命的保存,反对他人对自己的侵夺,也反对自己对他人侵夺。大家都觉得杨朱自私,于是墨子的学生禽滑厘问杨朱:“如果拔你身上一根汗毛,能使天下人得到好处,你干不干?”杨朱觉得天下的问题一根汗毛是不能解决的。禽滑厘继续逼问:“假使能的话,你愿意吗?”杨朱默不作答。

这个故事让孟子对杨朱十分不满,说:“杨子取为我,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。”“一毛不拔”的成语也就来源于此,比喻非常吝啬自私。

​其实,杨朱并非孟子所贬斥的那样,是一毛不拔的“为我”极端利己主义者,他的为我主义是建立在无为的基础之上的,远世避尘是他的政治主张,他主张不问天下事,但求“全性保真”。他反对儒家“栖栖遑遑”的有为而为,主张自我保养,不损己而利人,但也绝不损人利己。他的“贵己”,乃是强调尊重自我,强调个人生命的价值与尊严。杨朱生于战国,在那“暴行又作”的时代,他目击强权的兼并豪夺,个人的生命财产无端受侵害。因而,杨朱亦欲探寻世乱的根源,并谋求解救之道。

​在杨朱看来,世乱的根源在于人的权力欲的扩张,归根究底,乃在于人的侵占意欲的伸展。因而,杨朱认为,唯有收敛人类侵占的意欲,才是拯救世乱的釜底抽薪之法。于是,他用警醒的语调呼吁着:“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,不与也;悉天下奉一身,不取也。人人不损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,天下治矣。”这一段话,不过是“轻物重生”思想的一种较强烈的说词而已。然则,他为什么要说“损一毫利天下,不与也”呢?这点,在《列子·杨朱篇》上,假借孟孙阳和禽子的对话作了一个说明。孟孙阳说:“假如有人侵伤你的肌肤而可获得万金,你愿意做吗?”禽子回说:“愿意做。”孟孙阳说:“假如有人砍断你的胳膊而可获得一国,你愿意做吗?”禽子沉默了一下。孟孙阳说:“一毛微于肌肤,肌肤微于一节,这是很明白的。但是,积一毛以成肌肤,积肌肤以成一节,一毛固然是一体的万分中之一物,奈何看轻它呢?”这个对话说明,“一毫”虽微小,却也是生命的一部分,生命便是聚无数细微部分而成,珍惜每一个细微的部分,便是珍惜生命的本身。如果人人都能珍惜自己的生命(“人人不损一毫”),而不把他人的东西占为己有(“人人不利天下”),天下自然太平无事。

​这样看来,所谓杨朱“为我”,只是要人反省自求、独善自守罢了。而“为我”的真义,乃在于自觉自省,进而做到自治、自立、自重、自爱,而并非提倡自利主义。他之所以强调“存我”,不仅鉴于“存我”是一种生物的自然本能,也实在是由于时势所迫。处于一个权力横暴的时代,人命如同蝼蚁般地轻易被蹂躏。在那“杀人盈野”的处境下,保存生命是第一要事。

古代文献中记载了杨朱本人一些有趣的故事,这些故事可信度如何权且不论,但颇能体现杨朱的思想特点。例如哭于歧路的故事。《荀子·王霸》载:“杨朱哭衢涂曰:‘此夫过举蹞步而觉跌千里者夫!’哀哭之。”《淮南子·说林训》载:“杨子见逵路而哭之,为其可以南可以北;墨子见练丝而泣之,为其可以黄可以黑。”《论衡·率性》载:“是故杨子哭歧道,墨子哭练丝也,盖伤离本,不可复变也。”《论衡·艺增》也说:“墨子哭于练丝,杨子哭于歧道,盖伤失本,悲离其实也。”杨朱在歧路口大哭,怕由于主观的选择而南辕北辙,半步走错,差之千里。可见人为的选择会丧失人的自然本性,杨朱对此十分担忧。

​《庄子·山木》和《韩非子·说林上》还都记载了杨朱去宋国时的一个故事,说杨子住在“逆旅”即旅舍,“逆旅人有妾二人,其一人美,其一人恶,恶者贵而美者贱,阳子问其故。逆旅小子对曰:‘其美者自美,吾不知其美也;其恶者自恶,吾不知其恶也。’阳子曰:‘弟子记之!行贤而去自贤之行,安往而不爱哉?’”“行贤而去自贤之行”,正符合老子“圣人为而不恃,功成而不处,其不欲见贤”的思想,而且和《庄子·寓言》所记老子教导杨朱之言“大白若辱,盛德若不足”相合,表明了不骄不矜、谦虚自然而不卖弄的处世态度。

​《韩非子·说林下》还讲了一个“杨布打狗”的故事,云“杨朱之弟杨布,衣素衣而出,天雨,解素衣,衣缁衣而反,其狗不知而吠之。杨布怒,将击之。杨朱曰:‘子毋击也!子亦犹是。曩者使汝狗白而往,黑而来,子岂能无怪哉?’”杨布脱白衣而穿黑衣,自家的狗认不出他来,冲他吠叫,杨朱问杨布说:假如让你的狗一会儿白、一会儿黑,你能不感到怪异吗?在杨朱看来,事物最好不要违背其本性,就是其所是的那个样子,不要颠倒黑白,人为地加以改变。

​杨朱还曾向梁王宣扬老子那一套“无为而无不为”的南面之术。“梁王”即是魏王,因魏国都城为大梁,故魏亦称梁。“杨朱见梁王,言治天下如运诸掌然。”梁王不以为然,对杨朱说:“先生有一妻一妾不能治,三亩之园不能芸,言治天下如运诸手掌,何以?”杨朱回答说:“臣有之。君不见夫羊乎!百羊而群,使五尺童子荷杖而随之,欲东而东,欲西而西。君且使尧率一羊,舜荷杖而随之,则乱之始也……将治大者不治小,成大功者不小苛,此之谓也。”(《说苑·政理》)杨朱所言治大国的方法,即“使五尺童子荷杖而随之”的牧羊之法,也就是老子的自然无为主义,“治大国如烹小鲜”。

从这些故事来看,杨朱是一个有些诗人情怀的人,多愁而善感,也愿意从对方的角度来考虑问题,并不是孟子所贬斥的那种完全不顾他人、自私自利的小人。可惜杨朱碰上了孟子这个善于雄辩、诡辩,善于扣帽子、打棍子的人,便被归在“铁公鸡”一类,成了“一毛不拔”的典型。

​杨朱和墨子的思想,遭到孟子的猛烈攻击,在以后还被视为“异端”。孟子说:“杨氏为我,是无君也;墨氏兼爱,是无父也。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。”(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)孟子缺少先秦诸子中大多数人所有的那种平等辩论的学风,无限上纲,将杨朱、墨子由为我、兼爱定罪为无父、无君,又由无父、无君而斥为禽兽,真是能杀人的逻辑!不过,孟子说“杨氏为我,是无君也”,倒的确看到了杨朱学说的实践效果。天下之人,特别是当时的知识分子或士子,如果都像杨朱那样“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”,不为功名、利禄所引诱而去献媚于王权、政治,那必然造成“无君”的效果。这对统治者来说是十分不利的。不理睬政治,不靠近统治者,对统治者所布下的名、利等圈套根本不去触碰,也就不会作香饵下的死鱼。统治者希望人们服从他、尊敬他,求之不得,也希望有人能反对他,只要不是天下多数人反对他,这都可以显示他的存在和他的权力。他最怕没人理他,最怕自己用于调动、役使别人的法宝失灵,最担心既不公开反对他也不与他合作的人。心甘情愿地义务替时君世主发愁担忧的孟子看到了这一点,后来的一些法家人物也看到了这一点。手中无权的孟子只有靠大骂进行思想围剿、理论清算;手握实权的法家则付诸实践,坚决用法律惩罚那些不与现政权合作的人,包括游士和隐士。杨朱的“贵己”“重生”的思想,在庄子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,庄子本人也采取了杨朱所主张的“为我”这样一种生活态度,成为一个自我逍遥、独立自然的典型。

概括来说,杨朱是位具有救世心肠的理想主义者。他的思想的核心,就是“为我”、“贵己”、“轻物重生”。《吕氏春秋》的《贵生》篇中,举了几个贵生的例子:

尧以天下让于子州支父。子州支父对曰:“以我为天子犹可也。虽然,我适有幽忧之病,方将治之,未暇在天下也。”天下,重物也,而不以害其生,又况于它物乎?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也,可以托天下。

越人三世杀其君,王子搜患之,逃乎丹穴。越国无君,求王子搜而不得,从之丹穴。王子搜不肯出,越人熏之以艾,乘之以王舆,王子搜援绥登车,仰天而呼曰:“君乎,独不可以舍我乎!”王子搜非恶为君也,恶为君之患也。若王子搜者,可谓不以国伤其生矣,此固越人之所欲得而为君也。

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,使人以弊先焉。颜阖守闾,鹿布之衣,而自饭牛。鲁君之使者至,颜阖自对之。使者曰:“此颜阖之家邪?”颜阖对曰:“此阖之家也。”使者致币,颜阖对曰:“恐听缪而遗使者罪,不若审之。”使者还反审之,复来求之,则不得已。故若颜阖者,非恶富贵也,由重生恶之也。世之人主,多以富贵骄得道之人,其不相知,岂不悲哉。

​从以上三个例子,可以清楚地看出,杨朱一派认为,人的生命是宝贵的,长寿是重要的,甚至是惟一的人生目的。凡是危害生命、健康,影响精神、思想的,都不能够去做。“凡圣人之动作也,必察其所以之,与其所以为。今有人于此,以随侯之珠,弹千仞之雀,世必笑之,是何也?所用重,所要轻也。”(《吕氏春秋·贵生》)在他们看来,生命就像随侯之珠一样,是稀世的珍宝。而一切人间富贵,只不过是一只麻雀而已。《贵生》中的这一思想,可以说是完全和“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”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。在《吕氏春秋》的《审为》篇中,杨朱认为一个人不论做什么事,都应该进行多方面的考虑,一切行为都应当是在衡量了事物的轻重得失之后,才能去进行。

身者所为也,天下者所以为也。审所以为而轻重得矣。今有人于此,断首以易冠,杀身以易衣,世必惑之。是何也?冠所以饰首也,衣所以饰身也,杀所饰、要所以饰,则不知所为矣。世之走利,有似于此。危身伤生,刈颈断头以徇利,则亦不知所为也。

 

​这就是说,人之所以要衣服帽子,是为了能戴在头上和穿在身上,如果一个人砍掉头去换帽子,杀死自身去换衣服,谁都会认为这是荒唐的。因为把头和身体杀害了,要帽子和衣服又有什么用呢?人世间的奔走于利的情景,与此正相类似。危害身体损伤生命、割断脖子丢掉脑袋去曲从于利,也是不懂得“所为”的表现。

为什么要反对追求名利呢?杨朱一派认为,一切世俗欲望的追求,都会因为忧戚而伤身,因而是不值得的。这也就是《淮南子·氾论训》中所概括的“全性保真,不以物累形”。在《吕氏春秋》的《审为》篇中说,子华子去见韩昭釐侯。昭釐侯正因为同魏国争地而忧愁。子华子对昭釐侯说:“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,书之曰:‘左手攫之则右手废,右手攫之则左手废,然而攫之必有天下。’君将攫之乎?亡其不与?”昭釐侯曰:“寡人不攫也。”在昭釐侯做了上面的回答之后,子华子说:“甚善!自是观之,两臂重于天下也。身又重于两臂。韩之轻于天下远,今之所争者,其轻于韩又远,君固愁身伤生以忧之臧不得也?”在这里,子华子关于愁身伤生的理论,是和杨朱的理论完全一致的。

​由上述可见,杨朱的“全性保真,不以物累形”的“贵己”、“重生”的人生哲学,是和老子的思想相通的,并对以后的庄子的思想,有重要的影响。《庄子·逍遥游》中“尧以天下让许由”的思想,说明“全性保真”、“贵己”、“重生”也同样是庄子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。

​《列子》一书中专门有杨朱一篇,系统地叙述了杨朱的思想。但是,自唐柳宗元以来,即认为《列子》是伪书。经今人马叙伦考证,认为《列子》应属魏晋时期著作,但其中《杨朱》一篇,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杨朱一派的一个支流。

​《列子》中的《杨朱》篇进一步阐发了“为我”的思想:

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,舍国而隐耕;大禹不以一身自利,一体偏枯。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,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。人人不损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,天下治矣。

禽子问杨朱曰: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,汝为之乎?杨子曰:世固非一毛之所济。禽子曰:假济,为之乎?杨子弗应。禽子出,语孟孙阳。孟孙阳曰:子不达夫子之心,吾请言之。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,若为之乎?曰:为之。孟孙阳曰:有断若一节得一国,子为之乎?禽子默然有间。孟孙阳曰:一毛微于肌肤,肌肤微于一节,省矣。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,积肌肤以成一节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,奈何轻之乎?禽子曰:吾不能所以答子。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,则子言当矣;以吾言问大禹墨翟,则吾言当矣。

​从上述两段引文来看,《列子·杨朱》中的这些思想,大体上还是和杨朱的思想相符合的。特别是“人人不损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,天下治矣”的思想,可能是对杨朱思想的一种更为正确的解释,反映了杨朱对当时统治阶级中争权夺利、尔虞我诈的不满,反映了杨朱一派的社会理想。在杨朱看来,那些强调“爱人”、“兼爱”的人,强调要为国家、社会谋取大利的人,却正是造成天下混乱的根源。在这里,已经涉及剥削阶级的政治原则和道德原则的虚伪性的问题。人人如果都能自觉起来,不愿意损伤自己的一毫去满足那些所谓国家社会之大利,那些想要以别人为牺牲品而捞取名利、争夺权势的人,也就无法运用自己的伎俩了。由此可见,“人人不损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”,还包含着人人都不被别人利用的意思。所以,如果都能这样,天下就可以大治了。​

归结地说,我们可以对杨朱得到如下几点认识:

(一)杨朱是位具有救世心肠的理想主义者。他认为,如果人人都能自我检束,珍惜自己而不贪图分外之物,社会就可维持安定,即所谓“人人不损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,天下治矣”。可见,杨朱和其他先秦诸子一样,如何使“天下治”是他最终的理想;人人都能各守其分,乃是达到天下安宁和谐的起码而必要的条件。

​(二)“轻物重生”是杨朱的根本思想。“轻物”并不是全然否定人的感官情欲,而是适度地节制人的欲望。“轻物”观念是针对于消解侵占意欲而提出的。“物”可指一切财物财势,人间的纠纷多因意图占有身外的名位财势问题引起;大家若能看淡身外之物,转而重视生命本身的价值,则一切因身外之物的争夺而导致危害生命本身的社会争纷当可弭除。“重生”的观念,乃在于唤醒人的自我觉省与自我修持,进而认识生命世界的含藏丰美。

​(三)杨朱学派重视“治内”而轻视“治外”。“治外”是重礼义刑赏的规范,“治内”是重内在心灵的修持。杨朱倡导人人自治、自立、自爱、自重。这种思想的推演结果就是,他治成为不必要,君臣上下关系实属多余,而“奉献”、“牺牲”、“效忠”一类的语词变得无意义,许多奴役人性而无生命内容的语言成为空话。

​(四)杨朱是位人道主义者。居于人道的立场,他反对战争(“义不入危城,不处军旅”),反对暴力(“不恃力”),反对侵夺他人的财产(“侵物为贱”)。

​杨朱所提出的救世的方法,虽欠积极,但在那人民“憔悴于虐政”的时代,他的思想之所以能够“盈天下”而受到广大的欢迎,是因为杨朱的思想,代表着在历史大变动时期,在激烈的阶级斗争中,对现实不满的一部分贵族,特别是其中的一些思想敏锐、自恃清高的知识阶层的思想。他们曾经是贵族,有条件去满足自己的各种物质欲望而不需要自己去劳动。但是,他们中的一些头脑清醒、思想敏锐之士也看不惯社会的黑暗,或者可能是在斗争中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或遭到了失败,从而愤世嫉俗,对那些他们认为用“阴谋诡计、巧取豪夺”的办法取得了权力的人,感到十分不满。他们或者是不愿意同那些人同流合污,或者对重新夺回已往的权力已经失去了信心。因此,他们和当时的统治者处于对立的地位,消极地隐居起来,清高自负,希望成为一个隐士,并以保持自己生命的长寿为惟一的目的。他们故意地自命不凡,说一些与世无争、看透名利、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养生的宏论。其实,很显然,如果他们不是贵族,不是曾经有权有势的人,又有什么条件来满足自己的耳目口腹之欲呢?

​杨朱一派的伦理思想,显然是对当时统治阶级的一种反抗,包含着对统治者的公开的不合作。不论当权的统治者或其他各派思想家怎样教导、提倡人们要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,要兼爱,要亲亲,要爱人,要泛爱众,他们却反其道而行之,只爱自己,不爱别人,只要保全自己,不去考虑什么社会国家。他们反对儒、墨两家的道德规范,强调个人的自由发展。他们幻想使人们超越于一切规范的必然之上,打破一切“累形”之物,以达到其所谓“全性保真”的目的。很显然,这种思想是不利于当时的社会的。因此,维护当时社会秩序、具有等级观念的孟子,非常反对杨朱的思想,他说:“杨氏为我,是无君也。”(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)这确实触及了问题的要害。如果人人都只知道保重自己的生命,都不肯为别人去牺牲自己的利益,又有谁能为国君去卖命呢?孟子把杨朱这种“无君”的思想,视作大逆不道,咒骂有这种思想的杨朱只是禽兽,可见孟子对这种思想痛恨的程度。确实,如果人人都只为自己活命着想,社会又怎么能存在和发展呢?正因为这种原因,它本身也就缺少必要的生命力。儒家与之相反,它的主要特点就是要运用各种方法来维护社会和国家的存在,这也正是儒家之所以能受到统治阶级支持的一个重要原因。

​杨朱一派的思想,由于宣扬了极端的“为我”和“贵己”的人生哲学,曾受到后世许多思想家的非难。其实,作为剥削阶级思想家的人生哲学来说,基本上都是宣扬“为我”和“利己”的。所不同的只是杨朱公开地不加掩饰地说出了这种哲学,而且特别强调了保持生命的重要意义。

​另外,杨朱一派强调,人的感觉欲望是应该得到满足的,这和孔子、孟子等人贬低利欲的唯心主义思想不同,包含着唯物主义感觉论的因素。但是,杨朱一派片面地强调“贵生”,认为人活着的惟一要求就只是为了要活着,其他一切,都是不应该理会的。这种思想,只能是一种消极的人生哲学。​​​​